什么是PUA？全称Pick-upArtist，字面意思是搭讪艺术家，简单点说就是从搭讪开始，一步步建立联系，直到升级成亲密的关系。经过多年的演变，PUA产生了很多流派，其含义也从单纯的男女关系扩展到生活的方方面面，而其中最让人们感同身受的就是无所不在的职场PUA。

职场PUA，指的是通过一系列精神控制方法，例如打击、挑刺，让下属丧失自我、怀疑自己，最终对上司唯命是从。没有成熟的监管体系，权力上位者对下位者的欺压几乎可以发生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不管这种关系是不是PUA，都会对下位者带来极大的打击和影响，而这在男女关系如此，在职场如此，在体育场里当然同样如此。

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俄亥俄州大费舍尔商学院博士本-泰珀一直致力于权力滥用的研究方向，他认为教练和运动员之间的关系，等同于老板和员工。经过多年的研究发现，美国大学体育界滥用权力的程度，比普通职场高两到三倍。

2019年，罗格斯大学女子垒球队被罚进行6次100码全速冲刺，必须在17秒内完成，很多队员不堪重负，倒地呕吐，仅仅是因为她们在一家快餐店吃饭时，多花了6美元。

在其他国家的非职业项目，情况同样不容乐观。非政府组织“人权观察”公布了一份调查报告，受访的381名不满25岁的日本运动员中，19%曾经遭受殴打和虐待。鉴于体育部门根深蒂固的暴力情况，“人权观察”建议日本政府设立独立的行政机构“日本安全体育中心”。

事实上，教练对运动员的霸凌，似乎已经成为体育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美国大学球员协会执行董事拉莫基-修玛说：“我相信这已经成为一种文化，现在很多教练，当年还是运动员的时候，也曾被辱骂和虐待。”

关于PUA，著名社会心理学家芭芭拉-弗雷德里克森给出了这样的解释：“负面情绪更能吸引注意力，所以有一种观点认为，如果想要从员工或运动员身上有所收获，最好的方式就是否定和威胁，给他更多的压力，让他感到紧张。”

从这个角度看，体育圈几乎拥有最适合催生PUA的环境，教练和运动员之间悬殊的地位、运动队相对封闭的环境，教练是掌控一切的权威，都是PUA甚至虐待凌辱发生的温床。正如韩国网球运动员金银姬回忆：“教练是我的世界的国王，从训练到吃睡，掌控我日常生活的一切。”

前不久被逼自杀身亡的韩国女子铁人三项名人之星崔淑贤的遭遇几乎就是体育圈PUA的范本案例，今年6月26日，崔淑贤给母亲发送了两条短讯：“妈妈，我爱你。揭发那些人的罪行。”当天，在宿舍里自尽身亡，年仅22岁。

事后，警方发现在崔淑贤的日记里有这样的内容：“今天下雨了，我被打得很惨，每天都在流泪，像一条狗一样挨打，我宁可死了算了”。而后来公开的录音内容触目惊心：因为吃了一个桃子没有汇报，崔淑贤被教练抽了20多个耳光；教练和队医以超重为由，逼她吃下价值20万韩元（约合人民币1178元）的面包，边吃边哭。

韩国的情况其实只是冰山一角，类似的戏码在大洋彼岸的美国也在不断的上演，2015年华盛顿大学的一次调查显示，从2003年到2012年，有35名NCAA运动员自杀身亡。

经受教练卡姆林-惠特克的折磨后，前北肯塔基大学球员泰伦-塔弗终于理解，为什么大学生运动员会自杀。“她想控制你所有的生活，”塔弗说，“她甚至想知道你有没有男朋友，过不过性生活，所有的事她都想知道。”

惠特克不只针对塔弗，很多球员都惨遭毒手，她喜欢在球队会议上狂喷球员，看着女孩们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失声痛哭，那个沙发被她称为“让你独处，把你撕碎的地方”。更夸张的是惠特克会用皮带拴住球员，皮带的长短取决于你在比赛中犯多少错误。塔弗说，她和队友们感觉自己变成了动物。

对运动员的羞辱、虐待和霸凌，以及近乎变态的掌控欲，很大程度上是教练捍卫权威的心理投射。

2019年NCAA锦标赛第一轮，密歇根州大对阵布拉德利大学。暂停时，密歇根州大主帅汤姆-伊佐暴跳如雷，冲上前去，当众痛骂新人亚纶-亨利。亨利和其他球员温顺得像一群绵羊，对于狮子的所作所为，习以为常。

这是NCAA主教练和球员之间关系的真实写照：亨利选择隐忍，没有一拳把伊佐揍出屎来，因为主帅是不容挑战的权威。伊佐也有自己的小九九，他的权力碾压这个19岁的男孩，所以有足够的底气公开羞辱亨利，大家心照不宣。

让人震惊的是很多教练和媒体认为这无伤大雅，ESPN大学篮球专家塞斯-格林伯格在推特上写道：“如果你接触过伊佐和他的球队，你就会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

像电影《爆裂鼓手》传递的价值观一样，“教练都是为你好”的观念根深蒂固，很多运动员和父母都被洗脑，潜意识里认同了PUA，认为教练维持秩序的行为具有天然的合理性，从长远来看虐待和羞辱有助于培养出更谦逊、更有价值的运动员。这是很多人力挺鲍勃-奈特的原因，他们认为现在的孩子软弱无力，不需要溺爱，而是需要纪律约束，必须为自己的错误买单。

问题在于，很多教练无法把握正确的尺度，铁腕治军不过是给霸凌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一些名声在外的名帅比如鲍勃-奈特甚至干脆无视了尺度的存在。将语言和行为上的暴力当成了自己执教方式的一部分。

讽刺的是，如果得罪教练，运动员可能会付出惨重的代价。2017年韩国体坛性侵丑闻曝光之后，人们惊讶的发现在韩国体育界，很多教练对于发生性侵案已经不以为意，面对媒体的镜头，脸上打了马赛克的教练员甚至会主动坦白，称：“要想让她们听话，最好的办法就是发生性关系。”

而那些选择反抗的运动员，甚至会被同样是受害者的队友有意无意的针对。韩国体育心理学教授郑永哲说：“这个群体内，那些敢于说话的人会视为给体育带来耻辱的叛徒，会被孤立和欺辱。”

挑战权威需要勇气，更关键的是教练手握着生杀大权，反抗意味着运动员可能要承担断送生涯的风险。在NCAA，教练一句话可以让运动员卷铺盖走人，甚至失去几十万美元的奖学金。而在很多运动队里，教练可以决定选手是否有机会参加比赛，而管理部门迫于成绩压力，通常对教练的劣迹视而不见，而这甚至为揭发罪行制造了很大的难度。

在美国女子体操性侵丑闻中，运动员成了教练和队医PUA的双重受害者。卡洛伊夫妇和约翰-葛德近乎变态的执教风格，将姑娘们推向了真正的变态纳赛尔。这其实是一桩肮脏的交易，纳萨尔可以随意处置伤情，让运动员尽快上场比赛，为教练谋取利益。作为回报，他得以在教练的默许之下，一次次肆无忌惮地性侵运动员。

斯金纳是为数不多没有被纳萨尔染指的运动员，然而在队内她被贴上“为人不行”“人缘不好”“性格成问题”“领导不喜欢”的标签，无法参加世界大赛。2016年，她在全能成绩领先道格拉斯的情况下，被公然黑走名额，无缘奥运会。

忍耐还是反抗？对运动员来说，不管怎么选，这都是一道艰难的选择题。

让人欣慰的是，年轻一代的运动员们开始对PUA说不。很多教练因为虐待运动员，砸了饭碗，甚至受到法律的制裁。

2015年，7名前伊利诺伊大学女篮球员发起诉讼，控告助教麦克-迪维比斯每天对球员进行人身攻击。最终，她们获得了37.5万美元的赔偿，涉事教练全部离职。

2018年，韩国短道速滑名将沈石溪指控教练赵宰范从对她进行了长达13年的性侵和虐待。同年9月，赵宰范被判处有期徒刑10个月。

金银姬也站出来指证少年时代对她实施强奸的人渣教练。“如果你要不断被殴打和侵害，那么夺得奥运奖牌和成为体育明星的意义何在？”金银姬说。

体育界似乎达成了共识，新生代运动员更敏感，以前教练为所欲为，没人抱怨。现在不一样了，球员们希望得到更多尊重，对PUA的容忍度越来越低，这也迫使教练们重新审视执教的方式。

美国威廉斯维尔高中资深女足教练克里斯-杜尔认为，独裁者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你不能再用80年代的方式训练孩子们了，他们变了，父母变了，社会也变了。”杜尔说，“整个时代都改变了，有些老派的方式没有过时，比如努力训练，有所担当，但是贬低和惩罚，这些把戏都失效了。”

学术界开始反思，连打带骂的羞辱式执教方法其实没有传说中那么有效。事实证明，一个充满敌意的教练并不会增强团队凝聚力，反而会在内部拉帮结派，制造裂痕，形成恶性循环。从心理学的角度，如果一个运动员长期处于愤怒之中，很难融入团队。

美国心理协会2015年的一篇论文里写道：“教练给予运动员更多鼓励、支持和自主权，会让他们的心理更积极，最终会达到更高的竞技水平。”

如今，执教理念的风向也发生了很大的转变。吉姆-汤普森创办了“积极执教联盟”（PCA），提倡这样的执教理念，比如“提要求，不贬低”，以及“5比1”法则——每批评一次，要鼓励五次。

“我很同情教练们，”汤普森说，“尤其是在大学阶段，一旦无法获得胜利，他们就会丢了工作。然而激发运动员潜能最好的方法是创造一种积极的文化，让他们获得尊重，并意识到自己的价值，作为教练要充分信任他们。现在的常态是教练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同时利用这种权力霸凌运动员。然而所有研究表明，这并不是最好的方法。”